纽约客8如我所是AsIAm(1 / 2)
周日晚上床时,柰发现那本《历史的终结及最后的人》跑到了她的床头柜上。Fairchild拍拍她屁股,吩咐了句:“Spoon”(大勺子抱着小勺子),也不等她答,将她硬翻过身。柰像胎儿一样蜷卧,缩成小小的一团儿,头伏在被衾上读书。Sterling支颐于枕,从背后抱着她的腰腹,指尖轻抚她的发丝与肩臂的柔嫩肌肤,垂眸谛视了一会儿窝靠在他胸口,在柔暖灯光下安静阅读的柰儿,然后在她枕上翻开那本BarbariansattheGate《门口的野蛮人》。这书讲的是1980年代美国史上最大的一场LBO——私募股权巨头KKR与RJRNabisco管理层之间的激烈竞购战——华尔街的贪婪、可怕的权力斗争、金融资本的残酷运作、公司最后的负债累累一一展露无遗。
滴滴答答,时时刻刻:一个多钟头就那么过去了。Sterling再抬头,发现少女正从书页上抬眸,盯着墙角某处,神色严肃。他捋开她颊侧的碎发:“Thinkingabout‘thelastman’?”(还在想“末人”?)薄唇勾起个慵懒而不屑的弧度:“Cowardly,mediocreindividualstooafraidtoreflect,tochase,tochallenge.Theysettleformereexistence,livingonlyforsurvivaland fort,trappedin placencyandease,neverunderstandingthegrowththat esfrompainandsolitude.Lackingthespiritofself-actualization,theyexist—butwithoutmeaning.”(懦弱、平庸的个体,不敢反思,不敢追逐,不敢挑战……安于生存,仅做到谋生和取暖,生活于安逸与自满中,丝毫不懂得由痛苦和孤独中提升自我。他们没有自我实现的精神,他们活着仅是物理地存在着——没有意义。)
女孩儿把书合上,长睫微颤,脸埋在被褥里,声音闷闷的,头一次主动问他话:“Doyouconsideryourselfaübermensch,sir?”(先生,你认为自己是个“超人”吗?)
Sterling也把书合上,箍着纤腰将小人儿往坏里拢拽:“Inhisoriginalsenseoftheword,yes.”(若用他[尼采]原本的意思,是的。)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,若有所思:“Inthesenseoftranscendingtraditionalmorality,creatingnewvalues,andachievingself-oveing…anindividualwhorisesaboveherdmentality,embraceslifefully,anddefinestheirownpurposebeyondconventionalreligiousandsocietalnorms.”(也就是说,做一个超越传统道德、创造新价值,并实现自我超越的人。‘超人’能够摆脱群体思维,充分拥抱生命,并在超越宗教、社会规范的基础上,为自己定义人生意义。)
柰翻了个白眼,讥讽地嗤笑冷哼:“Andwhat’syourpurposeinlife?Fuckingallthewomenyoucanlayyourhandson?”(哦那你的人生意义是啥?操你能操的所有女人?)
Sterling笑着跟她斗嘴,语气罕见地刻薄尖锐:“Ohdon’tflatteryourself,sweetheart.You’remerelyapastime.”(喔,别自作多情了宝宝。还意义呢。你不过就是个消遣。)顺势将小人儿翻过身,面对面拥着:“Life’spurpose?Winning.”(人生的意义?就是赢啊。)她手里还攥着那本硬皮书,下意识抵触挣扎,书角磕到了他手腕。他没在意,大掌反手缚住她手背,想把书从她手里夺回。就在这一刻,一个亮晶晶的金属小物件从书尾的页间滑落,在床单褶皱里滚了半圈,停在了扭斗的二人中间。
柰不禁侧眸。那是枚银色硬币。她瞥了男人一眼,见他垂眸望着银币,无动于衷,神色晦暗不明,就将银币拾起来递给他,淡淡嘲讽:“Well,Idon’twastetimecollectingmeaninglesspastimes.”(喏。我可不浪费时间收集毫无意义的‘消遣’。)
他没接过,眼神在银币上逗留片刻,抬眸望她,浅灰的眸色略软,微抬下巴示意:“Doyouknowwhatitis?”(你知道这是什么吗?)
柰挑眉一‘呿’:“Yourbookmark?Duh.”(废话,你的书签咯?)但仍旧举起银币细细瞧了瞧。银币正面上刻古老的浮雕,是一头戴王冠、手握权杖的国王正面头像,旁边刻一颗小小的六角星星,周围一圈拉丁文。她将银币翻过来,只见背面中间浮雕一个十字架,上面刻着铸钱商“Siferth”,下面是拉丁文“PAXS”(和平)。
她用指腹摩挲那十字架,又将银币翻过正面,眯眼细看那圈儿拉丁文,见书:“PILLEMVSREX”。
Rex是拉丁语中的“国王”(法语rey),Pillemvs则是……
“Itcan’tbe…ANormanpenny?”(不会是……诺曼时期的英国便士吧?)
“Hailing…alltheway…fromWilliamtheConqueror.”(从……征服者威廉那儿……远道而来……到了我们这儿。注:威廉一世,1000AD左右)
他语调很柔软。不是平日习惯性的温文克制,也不是调情时放低的温柔慵懒,而是一种不经意间流露的温软与怅然,像翻阅史书时,指尖轻触某页泛黄的故事,因舍不得翻过去而短暂停留。
柰挑挑眉:“AnotherdelicatenegotiationwithEuropeanaristocrats?”(又是用了些技巧从欧洲贵族手里购得的?)
他唇角勾了勾,“No,infact.”(还真不是),伸手接过银币,在修长的指间把玩,轻轻叹了口气:“Itwasabirthdaypresent.”(它是个生日礼物。)
柰撇撇嘴,遂即的想法是,有钱人就是有钱人,生日礼物都如此与众不同。Fairchild正侧头望着她,好像在等她问出那个理所当然的问题——“她是谁”。但柰偏不想让他心满意足,冷冷嗤笑一声,慢条斯理地捅刀子,语气幸灾乐祸地激道:“Whydidtheybreakupwithyou,Iwonder.”(我可真好奇,ta干嘛跟你分手啊。)
Sterling白了女孩儿一眼:“She—”(她——),一顿,特意强调这个词,“—wasmymother,andI—”(——是我妈,而我——),落嗓轻几分:“—wastwelve.”(——当时十二。)
柰一怔。像他这种混蛋也会有童年,也会有母亲,这是她未曾想象过的。她此时停下来想一想,又觉得有些荒谬:谁没有过童年?谁没有母亲、父亲、朋友、家人——至少,一个保姆,一个监护人?
她从Fairchild手里接回银币,细细端详那枚千年前的纹银古董,一边摇头,语气费解:“Whyonearthwouldyougivea—”(怎么会有人想到给一个小孩子——)
她的话没说完,忽然止住了。
指尖微微一颤,猛然停在纹银表面,国王头像右侧那颗小小的星星上。
Steorling,盎格鲁-撒克逊古英语中steorra(星星),加词缀-ling(幼小的)。
Sterling,
小星星。
某个父亲、母亲的小星星。
柰几乎没有意识到,自己已经低声将那个名字缓缓唤出了口。
她耳边传来轻轻一声“Hmmm”,很悦耳柔缓,但又很低沉晦暗,若非细听,几乎难以闻察,语气似乎又带着点无奈、坦然、实事求是、陈述事实,好像在说:“可你瞧啊,事情就是如此,我也就是这样,毫无办法。”
当然,柰不会问,Sterling也永远不会说——不会和任何人说:他的童年是寂静无声的,既没什么创伤,也没什么疼爱,既没有苛责打压,也没有温情抚慰,生活像瑞士钟表般安安静静精准运转。在这个讲究秩序、规矩、体面的家里,每个人都明白自己的位置,知道什么该说、什么不该说,话该怎样说、不该怎样说。情绪在家里是一种不必要的累赘,发泄与崩溃更是不可容忍的错误和失败。他知道,每天放学回家,当母亲问他“Howwasyourdayatschool?”时,她希望得到的回答从不是他在学校的这一天真正过得如何,而是他的学业和规划。高中去PhillipsExeter寄宿,对Sterling来说,反而是一种解脱和放松。
他手中的这枚银币,是母亲展现过的唯一一次感情——清透的浅灰色眸中一闪即逝的情绪。那双纤细修长的手,佩戴着低调奢贵的珠宝,指尖在国王头像右侧略作停留:“Remember,you’reabigboynow.”(记住,你是个大男孩儿了。)
语气轻描淡写,甚至算不上是专门对他说话,只是陈述事实,像Christie’s拍卖师在介绍某件古董。
可那一刻,Sterling觉得她是温柔的。起码,他认为她指尖的那短暂停顿,是有特殊意义的,意味着某种特殊的关照,某种超越家庭责任的、独属母子间的私密默契。
而他的父亲也从不会大发雷霆或施以惩戒,他只是用一贯冷静而克制的方式,教会独子如何做一个合格的Fairchild。Sterling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明白,情绪是一种柔软、脆弱的暴露:男孩子摔倒了不能哭、失去了亲人不能哭,面对危险不能怕,伤心时不能流露出脆弱(vulnerability),面对失败更不能表现任何沮丧或愤怒,因为真正的强者不会让别人看出破绽。
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,七岁因国际象棋总决赛失利而露出懊恼,赛后,父亲只是失望地看了他一眼,淡淡道:“You’velostwhenyou’velostyourcool.”(失去冷静时,你就已经输了。)那一刻,Sterling站在拥挤的走廊里,仿佛被冰水浇透。
规矩是自幼便要内化的,教养是必须时刻保持的,温和优雅与冷静克制是一种本能,而权力与地位,则不是奋斗的目标,而是理所当然的归属与继承。Sterling从不觉得自己是在“争取”什么,他只是顺理成章地接手本就属于他的东西。只要是他想要的——哪怕只是暂时的——那【就是】他理应得到的。像市场经济里的任何人一样,他也有【需求】,但他从不放纵自己去【渴求】什么,因为真正的掌控者——真正的【男人】——不会“渴求”——他们“决定”,他们“选择”,他们“取用”。他不冲动,不狂热,不迷失在任何瞬间的感性里。沉稳的支配、权威、控制力,全面的自主和情绪管控——这些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最基本的气质。
柰垂眸望着指间的银币,突然觉得它冷得刺骨、可怕;被握了这么久,那片冰冷而古老的金属竟未沾染丝毫人该有的温度。浅灰的银面上,小星星反射着晦暗微光,征服者威廉仍旧冷漠地凝视着她——跨越千年的沉默、庄严、不容分说。
她心头忽然被某种沉闷压抑的阴影笼罩,窒息一般,不禁轻轻深吸口气,将银币夹回书里,没和那双清冷得透明的浅灰色眸对视,把书递还给了他。
他接过书,松开她的腰,翻了个身仰躺在枕上,一只手搭在额头,随性捋过铂金短发,懒洋洋地问:“Disappointed?”(失望了?)
“Aboutwhat?”(失望什么?)
“Didn’tIjustruintheimageoftheruthless,soulless,transactionalcapitalistyoupaintedmeouttobe?”(我刚刚是不是毁了你脑子里那个冷血无情、毫无灵魂、只懂交易的资本家形象?)
柰冷嗤一声,没再看他:“Notatall,sir.Evensharkshavehistory.”(丝毫没有,先生。连噬人鲨都有情史/私史。)
Sterling低笑出声,侧头睨她,眸色带着懒散的兴味:“Andwhatdoesthatmakeyou,darling?Amarinebiologist?”(那你算什么,宝贝儿?海洋生物学家?)
“Morelikeanunfortunatefishwhowanderedintothewrongden.It’sgettinglate.I’veGameTheorytomorrowat—”(更像是只误入歧途的不幸鱼儿。时候不早了。我的博弈论课在明早——)
“Nelle.”(柰儿。)
她的话被骤然打断。
Fairchild定定凝视了她一秒,然后长臂一勾,将她揽入怀中,翻身压住,低颈含住了她的唇……像以往的每次一样,温缓而不懈的侵略,沉稳而绝对的掌控。她被箍在他怀里,那根滚热的硬物又压顶在了她的软嫩温热之处,她竭力抵他胸膛,用力别过脸,“No…stop…Idon’twantto—”(别……停……我不想——)
Sterling眸色微沉,呼吸一重,抬起头盯着柰儿,目光深暗,渐渐冷冽。
过去两日,每一次亲热之前,她都要非常让人扫兴地拒绝、抵抗一次。
明明是她自己签的合同,明明他早已履行了承诺,可她仍然抗拒,仍然挣扎,仍然像个品格卑劣、不讲道理的顽童。他的女伴们向来聪明、体贴、识趣,懂得何时投怀送抱,懂得如何乖顺地退出。他和她们的关系从不是混乱的、情绪化的,双方各取所需、等价交换、清晰有序:浪漫是买卖,温存是交易,欲望是策略,而“爱”则是可被度量的利害。
唯独柰。
她从不按规矩出牌。她拒绝参与这场游戏。就像……一场几千人、几万人、几十万百万几亿人都在参与的游戏……唯独她,执迷不悟,拒绝理解游戏规则。
Sterling磨了两日半的耐性终于耗尽了。或许是因她以那种语调唤了他的名字——或许因她无需他明言——让他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、却又在心底隐隐滋长的期待。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、也说不清,他只是期待她能明白——
——其实也根本不须要是她李柰,具体是谁,对Sterling来说并不重要,他也不在乎;他只是期待终于【有个人】能够明白——
——明白那枚银币的意义:它佐证着他是一个父母取名叫Sterling的人——不仅仅是某个被预设好轨迹的Fairchild。
于是,那种毫无逻辑、混乱无序的荒谬期待愈发强烈,而此时再次被拒绝,心中的不耐早已被更深烈混乱的情绪取代——是被背叛、刺伤后的愤怒。
既然已经投入了成本,为何他还是得不到想要的?
情绪在胸膛里翻滚,像开始熊燃的烈火。他猛地单手攥住她肩膀,声音仍克制着,但语气头一次失控,带着烦躁郁结、隐忍的克制,并潜藏着某种他不愿承认的怨恼、困惑、挫败、发泄——
“Whatdoyouwantfromme?!”(你到底想要我怎样!?)
女孩儿被吓着了,睫毛微颤,黑亮的眼底映着灯火微光,也沁出一点脆弱的水光。她张了张口,嘴唇发颤,被他摁在头侧的指尖蜷了蜷,像是想要说什么,却迟迟没有发声。
默然许久,她才终于开口,嗓音轻得仿佛一触即碎的冰面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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