厨娘维诺里太太把他紧紧抱在怀里,她变得像一团蓬松的白面,红扑扑的脸蛋上沾着面粉,干草般的头发上有橄榄油的香气。庞大的身躯里蕴藏着西人那类充沛奔放的宝贵热情,两只灰绿色的大眼睛盈满泪水,十只粗短的、萝卜一样的手指捧着他的脸,口中哦哦地哭泣,
“瞧你,小森,我们有多久没见了?你如今生得这样英俊,走在外面我怎么还能认得出?是不是饿了,快来吃些新烤出来的面包,炉子上还炖着土豆汤。”
说着从围兜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擦干眼泪,颠着沉重的身子忙碌在炉灶前。
“去,去——”她有力地挥动双臂,把前来帮忙的游子赶去一旁,“这是厨房的工作,是女人的战场。你只要把头发梳得光亮,穿打蜡的鞋子,然后跟在主人身边,像你祖父那样,做一个体面的管家就够了。”
“见过老爷了么?他安排你去做什么?”
不知想到什么,她搅动汤锅的速度越来越慢,欢快的声音也渐渐低迷。她转过身,眼圈复又通红,干裂的嘴唇不忍地翕动着,
“你听见了吧。”
惶然指了指上面,“三楼的那个屋子里......”她呜咽出声,仰起头重重捶着胸口,仿佛这样做眼泪就能倒流回去一样。
“可怜的人,他这十几年来没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。老爷也是,为他操碎了心。”
“还有小姐,噢,小姐,”她哽咽着,面上流露出一丝欣慰,两手紧紧合在胸前,
“你肯定还没有见过她。虽然脾气有些古怪,但那不妨,美丽的人都是有脾性的。你或许在外面遇见过一些美人,但绝不会及得上她半分。如果真的有降生在竹子里的妖精(辉夜姬),那她就是紫藤花变成的小公主。欧瑞尔人,奥西多人,你绝对找不出能与她媲美的精灵。这不是过誉,也不因我是这家的佣人而有所偏颇。”
她盛出咕嘟冒泡的浓汤,切几片焦黄的面包块放在白盘子上。待他尝过一口竖起大拇指,才又咯咯开怀地笑起来,扶着膝盖坐在他旁边,喋喋不休谈论着那位主人家的小姐,
“......她穿一身红色的裙子,怀里抱着布做的小狗,黑色的头发又卷又长,皮肤就像是玉石一样白润透亮。走下楼,走到厨房来,那么小一个人儿,才刚刚到我腰间,就站在那里小声问,
“维诺里太太,有没有苹果酱面包?”一个粗壮的中年妇女捏起嗓子说话实在有些怪异,可惜她自己并未意识到,反而搓着手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,“当然有!漂亮的小姐,你想吃什么,喝什么,维诺里都会满足你!”
“接着我又问,小姐,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穿红色的裙子?”
“你猜,小森,你猜她是怎么说的?”
她兴奋得像一炉冒汽的水壶,等不及他回答,又不伦不类学着小姑娘那稚嫩的语调,
“因为......”
“因为我是茜呀。”
猝不及防地,一个更为清脆柔和的女声交迭响起。
维诺里太太看清来人,赌气偏过头埋怨道,“结子,你可真是个幽灵。”
“我要不来,这些陈年旧事您还不知要讲多久。”她立在门边微微笑着,“小森,你记得我么?”
他拿过餐巾擦擦嘴,回身恭敬地鞠了一礼,“结子小姐。”
她摆摆手,“我都已经老啦,”说着走到长椅的另一端坐下,示意他不要拘谨,“快些吃饱,你祖父喊我带你去认认路哩。”
说是这么说,可自她走进厨房,好奇的眼神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年轻男人的脸,时不时与维诺里太太隔空挤眉弄眼,传递一些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小秘密。
“对了,你要接森管家的班吧?是去照顾老爷,还是......”
他神色淡然地回道,“是茜小姐。”
结子拍拍胸脯,闭着眼睛如释重负道,“仁慈的老爷。虽然年龄差了些,不过按照辈分,你也确实应该做她的管事。好啦,把空盘子碗交给专业的人吧,我可不会因你是熟人就网开一面。毕竟咱们这位小姐最容不得下人敷衍了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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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瞧瞧这不变的三层楼,是不是还和你记忆里的一模一样?一楼是正厅、餐厅,老爷的书房还有会客室,通常是由你祖父频繁出入代为传达消息。二楼东侧是小姐的房间,像我这样的贴身女仆一般是住在旁边的小隔间里,当然,等你正式就职,还是得继续留在西边佣人的居所。
至于三楼,从前你父亲经常往来,现在有阳太和威廉常驻,艾伦医生每周二周五会来看诊。”
走过二楼最西侧的通道,结子推开一处房门,冲他努努嘴,“进来看看吧,你的房间。”
一张单人床,一张写字桌,一架对开门的木头衣柜,还有一扇打开的、正对向雾色山峦和大片荒野的窗户。
结子靠在门边含笑看向他在屋内踱步的背影,用手指擦过桌上的灰,或是推拉一下生锈的窗框。她眯起的眼角已不再平滑,刻写出伞骨一样疲惫的纹路,耳边挂落的长发也夹杂了星白光点,只是身形依旧纤细,容貌依旧温柔。
“小森,”她出其不意地开口说道,“你在外面的那些年,我不止一次地想过,既然走出去了就不要回来。主人家声名显赫家财万贯,他们坚守传统不愿搬离,虽说照顾了我们这些一辈辈生于此的下人,我实在不该再有其他想法。”
“因为我们的一辈子,就只能依附在这座老宅上,生老病死都翻不过那座山。”
“你曾有机会一去不回,如果别人怪你,可我不会。但你信守承诺,如期而至,我心里......又是高兴的。”
随着话音飘忽落定,风骤然吹起白色帷帘,送进几丝阴冷的雨水,也毫无预警地带来断断续续、令人悚然生寒的嚎叫。
木质楼梯响起一阵纷杂嘈乱的脚步,他转过身,把结子脸上瞬间涌现的惧意尽收眼,还没来及张口,
“嘭——”
头顶天花板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,身后两扇窗户被风狠狠撞上,从远处的天空砸落下一记震颤灵魂的惊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