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到底不过是在自欺欺人。
他一面被她吸引,一面又不断在厌弃这样的自己。
他突然又想起,数日前,颜嫣曾问过他这样一个问题——
“倘若我不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姑娘,只是你亲手养大的孤女,你是否还会说喜欢我?”
彼时的他答不上来,心中亦十分迷惘,直至今日,他心中方才有个准确的答案。
曾经的他以为,自己爱得从来都只是两百年那个如神明般降临的姑娘。
她是他在无尽深渊中拼了性命去仰望的月亮;是他唯一能够触碰到的光;亦是少年谢玄曾经存在过的证据。
找到她,是支撑着堕魔后的他活下去的最后信念。
唯有她在,“谢砚之”才是完整的,而非世人眼中嗜杀成性的魔头。
既如此,他又如何能背叛她?
背叛她便等同于彻底抛弃曾经的自己。
所以,他决不承认自己爱上了那个孤女,哪怕她们本就是同一人。
如今想来,何其可笑?
他想揽入怀中的那轮月从始至终都在枕边,而他却视而不见。
如果说,他们之间的第九年,颜嫣印象最深的是雪中下跪的那一夜。
那么,谢砚之印象最深的则是,暌违半年再相逢时,她无悲亦无喜的淡漠眼神。
彼时的他不曾多想,而今却万分在意,他不在的那半年里,她究竟经历过什么?又是什么把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变成这副模样?
不知不觉间,他来到了自己许久不曾踏足过的揽月居。
他记得,青冥曾与他汇报过,前些日子颜嫣在这株紫藤花树下埋了个巴掌大的铁皮盒。
大雨瓢泼,繁花零落。
他迎风立于屋檐下,一封一封拆开颜嫣五十年前写下的信。
纵是被藏于铁皮盒中,纸张也已泛黄变旧。
「壬寅年腊月初二」
「今日是我被赶出栖梧宫的第八天,娘,他为什么还不来看我?」
「这里的冬天好冷,那日在雪地里跪出来的腿疾又复发了,可揽月居既没有炭,也没有法器来供我取暖,他们都说我定然扛不过这个冬。」
「除阿梧以外的宫婢皆已另觅出路,今日清晨我还瞧见阿梧在偷偷抹眼泪,怕是她也觉得我快要活不下去了罢?」
「但我仍想再见他最后一眼,想听他亲口说,他为什么不要我了?」
「葵卯年正月十五」
「昨日已立春,这个冬真的好漫长,可我活下来了。」
「除此以外,阿梧还替我打探到一个消息,原来他不是故意不来看我,早在我入住揽月居那日起,他便离开了魔域,大抵是去极寒之地接柳大小姐了罢。」
「我的确很难过,却又不似想象中那般难过。也对,再也不会有比雪地下跪那个夜晚更难熬的时刻了。」
「答案既已摆在眼前,我又何必再去自取其辱?我本就是沾了柳大小姐的光,生了张与她颇为相似的脸方才偷来这八年。」
「既已活下来,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学着去忘掉他。」
「娘,我一定能忘掉他,对吗?」
「葵卯年二月初十」
「娘,我太没用了,我又梦见了他为我放烟花;又梦见了他带我逛庙会;又梦见了他带我去吃烟柳巷里包着虾仁馅的小馄饨。」
「我不要再喜欢他了,再也不要去喜欢他了。可是我该怎么办?梦里的他一对我笑,我便什么也顾不上了。」
「我为什么还要自甘下贱?为什么就是忍不住?为什么还要在梦里继续喜欢他?」
「你告诉我,告诉我怎样才能忘掉他好不好?」
「葵卯年三月初一」
「暌违半年,我又见到了他,还见到了那位美貌的柳大小姐,」
「他们远远地站在合欢花树下,果真很相配。若是换做从前,我定然又会难过得吃不下饭罢?」
「可今日膳房送来的酱肘子分外软糯入味,我一连用掉了三碗大米饭。」
「原来时光真能磨平一切,我想,再过不到半年,我定能彻彻底底地忘掉他。」
「所以,娘,你能否让我最后再任性一次?」
「今日之后我再也不会偷偷跑去栖梧宫看那盏灯是否熄灭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