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今日于翰林院中听孟先生说,国史已经修完。”温昭明静静道,“可在修纂名录上,并没有宋也川的名字。他修书三载,书卷之上本该有他一席之地。”
孟宴礼沉默片刻,才低声问:“不知殿下是以什么身份问询于微臣,是皇上的意思,还是殿下自己的意思?”
“是我自己想问。”温昭明如是说道。
很少有人知晓孟宴礼对于宋也川这份深沉的怜悯,他素来沉默不苟言笑,许多人便以为他不好亲近,于是敬而远之。却没人知道他把腔子里的全部热忱,都给了那个和他一样沉默的少年。
“也川不会在意这个。”孟宴礼平声说,“也川既选择埋首于黄卷之中,为的是将青史流芳百世,为的是将明君良臣的故事流传千古。宋家有错,也川受连坐之冤,他的名字本就不该出现在上面,但是陛下保留了他撰写过的文章,他的文字会随着《大梁史》留于青史之上,这便足矣了。”
孟宴礼是避世的纯臣,不曾知晓宋也川与宜阳公主宴会上的种种,更不知道自己这个学生已经回到了京城,他的目光眺望向南边的天空:“他的文字会比他的性命更长久。”
温昭明从他的词句之间已然感受到了孟宴礼对于宋也川别样的情感。就连孟宴礼自己都没有发觉,提起这位昔日的学生,他的语气中带着无法掩盖的自豪。
他面向阳光而立,眼中带有一丝欣然:“如果他知道自己的文字没有被销毁,一定会欣慰的。”
阳光透过槛窗落在无逸殿之中,照亮了每一寸晦暗之处。
温昭明心中曾经升起的那一丝不平不甘,却在此刻被抹平。她觉得自己想错了宋也川,他本来就不是在意这些的人。比起名扬后世,他更愿意活在当下,更想要坚定自己入仕的纯心。
离开掖庭之后,温昭明依然会想起孟宴礼说过的每一句话。
她早已听说过孟宴礼眼高于顶,甚至入文华殿为皇子们讲学,都不愿担皇子们的一声老师。这样的人,却如此看重宋也川。这是宋也川的幸运,也是他的不幸。
如此恩惠,以宋也川的性情,必会沿着他恩师的脚步一步一步走下去。
第26章
夕阳西下, 斜阳将天边的云朵都浇灌成瑰丽的橙黄。温昭明很喜欢黄昏,很喜欢看着残阳和天空交织在一起时呈现出的复杂色彩。方才那一丝细微的插曲,并没有打扰她此刻的心情。温昭明迎着夕阳, 向西溪馆走去。
西溪馆的墙上挂着一把琴。
琴身静穆色深,长约三尺六,前广后狭,翡翠与螺钿做成的十三琴徽, 莹润有光。
宋也川抬起手,轻轻碰了碰琴弦。
他曾经也会弹琴, 比起金戈铁马的《广陵散》,他更喜欢《阳关三叠》。
昔年在藏山精舍时, 江麓擅笛他擅琴,二人琴曲相和,过了很多年闲云野鹤般超然于世外的日子。如今, 江麓早已被一日三餐磨平了棱角,而他自己, 右手已废, 再也不能弹琴了。
宋也川轻轻收回目光, 却发现温昭明立在门口, 不知站了多久。
“殿下。”他深深一揖。
宋也川其实并不是自怨自艾的人, 平日里见惯了他温润平和的模样,当他面对那把琴时眼中流露出的浅淡悲伤,轻轻刺痛了温昭明。
她叫了一声冬禧,然后说:“把我的琴收起来, 不要挂在这了。”
冬禧便把琴从墙上取了下来, 宋也川清风淡月般地笑了,他说:“殿下, 没关系的。”
温昭明睨他:“与你无关。”
“是。”
冬禧抱着琴退了出去,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,温昭明找了一把圈椅坐下,指着旁边的凳子:“你坐。”
待宋也川谢恩落座之后,温昭明说:“《大梁史》已经修完了。我今日也看过了。”
宋也川嗯了一声,示意他在听。
“孟宴礼说,第五十七卷 到七十五卷是你写的。”
宋也川颔首:“是。”
孟宴礼给温昭明看的是宋也川昔年的手书,正因如此,温昭明受到的冲击远比看抄本来得更深。她临过很多字帖,自然也观摩过无数书法大家的作品,可当她真的捧起宋也川的亲笔之后,只觉叹为观止。
宋也川的字竟是如此惊为天人。
因为国史定稿之后,会有专门的抄录官逐一誊抄,所以宋也川用的是行书而非楷书。他笔力遒劲而风骨卓绝,一撇一捺间宛若刀锋刻骨。透过文字,似乎可以看清宋也川冷冽的眉目。这十九卷书一共一千三百页,宋也川的笔体从初时的傲骨铮铮再到后来的澹泊从容。三年之间,他从一个锋芒毕露的少年,成长为如今从容冲淡的模样。
这一变化,只能从他的字里行间感受出来。
在前往浔州的路上,温昭明见过宋也川写字。他握着狼毫用左手写得极慢,一行字需要写很久才能写完。他又待自己极其严苛,若是写得不满意,便会重新再写。
想起那日,温昭明笑谈中说要挑去段秦的手筋,宋也川低低地对她说,这样的刑罚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,太重了些。
这一切,在温昭明看到宋也川昔日手书时,有了最直观的感受。
宋也川废掉的不仅仅是右手,更是他颜筋柳骨的字、金徽玉轸的琴音。是他过去二十余载生命中,全部的骄傲。
他仰头看向墙上那把琴的时候,想到了什么?
“你写的很好,比我想象的还要好。”温昭明顿了顿,“但是修撰名录里,没有你的名字。”
“殿下,也川修书的初衷,也并非是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在《大梁史》上面。”宋也川温和一笑,“修书这三年里,我明白了更多的道理,也将自己昔年所学倾注其中。在翰林院时,我曾与旧日同僚谈古论今,抵足而眠,这些都是也川在这三年里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。区区一个署名而已,也川从来没有放在心上。”
孟宴礼说得没错,宋也川并不在意这些虚名。
他站起身为温昭明倒了一杯茶,在茶水升腾的热气中,宋也川轻垂眼帘:“《大梁史》是翰林院百余人的成果心血,并非是也川一人之功。希望殿下不要为也川声辩什么。也川可以烂在青史背后,但希望昔日同僚不要因为我的缘故,而一同蒙尘。”
温昭明静静地看着他:“那如果我想要你重新站在青史面前呢?”
宋也川略带疑惑地抬眼看去,年轻的公主与他四目相对:“你愿不愿意?”
她的声音和她的人很像,清澈而坚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