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溪馆里没有镜子,只有院中有一口养着锦鲤的水缸。宋也川缓缓走到院中的水缸前,临水相照。
他很瘦,脸色也很苍白,颧骨凸起,形销骨立。
宋也川很久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脸了,这张脸却在此刻让他觉得很陌生。
额角上的刺字依旧这样清晰,这样刺眼。
他走回屋内,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匕首。宋也川将匕首从刀鞘中拔出,冰冷的刀刃贴在那个羞辱的忤字上面,只需再用力半分,刀刃便会划开他脸上的皮肤。
刀锋很凉,凉得刺骨。不知过了多久,宋也川的手缓缓垂了下来。
他把匕首插入刀鞘,重新放回到抽屉里。
宋也川走到门口,将门从内拉开,霍时行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屋脊上发呆。
“殿下在哪?”他轻声问霍时行。
“你要见殿下?”
“嗯。”
“跟我来。”霍时行一跃而下,又揪了一根草放进嘴里。
第27章
宋也川从来没有主动去见过温昭明,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卧房位于公主府的哪一方位。跟在霍时行身后,绕过几棵乌桕树,穿过月洞门, 霍时行将他带到了一个院落门口。
门上没有挂匾额,霍逐风正站在院门口。
“师傅。”吊郎当的霍时行对霍逐风十分恭敬,“宋先生想见殿下。”
霍逐风入内通传过后,对宋也川说:“先生请进。”
公主寝房外种了几颗广玉兰树和梨树, 春风拂面,肥硕的花朵绽放在枝头好不热闹。花色粉白, 芳馨簇簇。
红绡纱裁成的宫灯挂在檐下,檐角的惊鸟铃轻轻摇曳, 发出动听的声响。
宋也川绕过黄杨木牙雕芍药插屏,走进明间时,温昭明正在看书。
灵芝纹紫檀方桌上摆着笔架和笔洗, 房间里铺了暗红色的地衣,鎏金博山炉中燃着降真香。温昭明身上披了一间兔毛氅衣, 领口处一圈绒绒的兔绒衬出她吹弹可破的肌肤。温昭明抬眼看来, 宋也川缓缓在她面前跪下。
“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跪。”温昭明把手中的书掀过一页, “我没有那么多规矩。”
“殿下。”宋也川轻声说, “我做错了事情, 请殿下原谅。”
温昭明微微挑起眉。
“今日我在琉璃厂买纸,奓帽被撞落,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我。”宋也川的声音很平静,“我手足无措, 狼狈回府。殿下曾几次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, 我却依然没有做好准备。”
宋也川仰起脸,安静地看向温昭明:“是也川怯懦了。”
今日宋也川在琉璃厂遇到的遭遇, 霍时行已经向温昭明禀明,在听完之后,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宋也川。如果他此刻仍在浔州,只怕整日里和黄卷为伴,清贫却可以活得平静不被打扰。
而不是像现在这般,被人当街□□。
更甚至,温昭明觉得宋也川会在心里怪她。
一个上午,她手中的书页没有翻过几页,甚至有些心烦意乱。听霍逐风说宋也川想见她,温昭明让冬禧拿了两张银票,只待宋也川开口,便将他送回浔州。
“这是一百两的银票。”温昭明把桌上的银票递给宋也川,“你回去收拾一下东西,明日我派人送你去浔州。”
宋也川如水一样的目光清澈地看向温昭明,他轻声说:“殿下不要赶我走。”
“不是我要赶你走。”温昭明苦笑,“是我觉得自责。带你回京,我没有事先与你商量,一直利用你来解我当下困局。我也对自己的行径感到不齿,觉得自己成了像王鼎安那样利用你的人。如今你又蒙受不白之冤和不应受的羞辱,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。”
午后的阳光温热而耀眼,照亮了宜阳公主明丽的侧脸。
宋也川安静地听温昭明说完,他眼眸漆黑,光润如水洗:“不是殿下的错,殿下和王鼎安也并不是一样的人。”
“也川是自愿的。”他轻声道。
宋也川鸦色的长发尽数束起于簪中,乌发在灯下反射出淡淡的弧光。他的目光垂落在自己面前暗红色的地衣上,宋也川的嗓音在房间中安静地响起:“这一切都是源于我自己的逃避,我从始至终都在逃避自己的身份、逃避自己的过去。”宋也川抬起头,“殿下,也川不会再怯懦了。”
宋也川是一个柔软的人。
刑杖加身,风催雨折,他从来没有怨怼过任何人。他的温和总是伴随着对自己情绪的消耗与撕扯,宋也川的那份温柔总叫人觉得心疼。
宋也川的改变比温昭明想象得还要多,昔年在报恩寺时,面对别人的指摘,宋也川不屑于辩驳,如今他却能在此刻温和又耐心地告诉她,他不会再怯懦了。
“秋绥。”
秋绥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,托盘上放着的是宋也川在琉璃厂遗失的奓帽。温昭明站起身,把奓帽拿起,放在宋也川的手上。
宋也川今日穿的是一件直裰,领口方圆露出一小块凸起的锁骨,帽子上的珠链流淌在他手腕之间,映衬着瓷白的皮肤和莹润的眼眸,像是一幅水墨未干的图画。
“不是你的错。”温昭明抬手让他起身。
“宋也川,不要向我道歉,是我对你不住。”
直到宋也川的背影消失在院墙尽头的垂花门处,温昭明喝完了杯中的茶。
霍逐风自外面走进明间对着温昭明抱拳行礼:“殿下,查到了。今日午前,傅侍读跟随在宋先生身后,待他走到琉璃厂后,找了几个乞儿故意将他奓帽撞落,然后再散播各种言论。另外,宋先生在琉璃厂两次都遇到的人叫江麓,属下派人查过他的底细,他曾经在藏山精舍中求学数年,算是宋先生的旧时好友,但昨日宋先生在琉璃厂时被人栽赃诬陷,他故装不识,门窗紧闭。”
霍逐风冷笑:“一个个自诩是饱学之士,可分明行的都是不义之举。这群文人最喜沽名钓誉,看似两袖清风,实则一团污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