托盘上放着的是一枚螭蟠纹铜镜,她将镜子拿在手中,缓缓抬起,直到宋也川能够看清自己的脸。
“宋也川,你看到了什么?”
西溪馆中没有镜子,自受黥刑之后,宋也川第一次以如此方式看清自己的脸。和记忆中的自己,已经有了些偏颇,让他感觉到一丝陌生。
镜中的那个青年,清癯、黯淡,好似一支摇曳在风中的火烛。
“殿下,我看到了自己。”
显然温昭明对这个回答并不算满意,她将镜子又举起几分:“再看。”
宋也川和镜中的自己四目相对,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眼眸深处的疲惫。
他的目光越过铜镜看向温昭明:“殿下想让我看什么?”
“我想让你看,你脸上的那个字,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。”她把铜镜放在桌子上,“就像我日夜见你,早已司空见惯。并不是我忽视了你脸上的刺字,而是这个刺字的存在,并不会影响我对你的认知,它已经是你本来的一部分。你若走出门去,让所有天下人都司空见惯,那么这枚刺字,便不再是你的罪证,它会像眉毛、眼睛一样,是你的一部分。”
“我读过你写给温珩的信。”温昭明理直气壮,“宋也川,你该勇敢点,像你过去那样。”
宋也川的眼睫总是低垂着,藏住他的心事与全部情绪。
他的喉结上下滚过,过了很久才说:“殿下,我其实已经很勇敢了。”
“那些对每个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情,对我来说都分外艰难。”宋也川缓慢又艰涩地说,“我若不戴奓帽,所有人都会盯着我看,可若继续戴奓帽,如今已是暮春……”
宋也川没有回避自己的脆弱,他看向温昭明的眼睛:“我感念殿下予我的片瓦遮身,只是下一步该怎么走,我自己也不知道。只是殿下,我回不到从前了。”
在某一刻,宋也川觉得,自己没有死在诏狱中并不是一件好事。因为那时,他可以带着自己的清白与傲骨,从容赴死。
而如今,他却开始惶恐于认识每一个陌生人。
他曾承诺自己不怯懦,却又发现这件事谈何容易。
“你只需要变强。”温昭明将铜镜倒扣在桌上,“只要你足够强,你脸上的字便会成为你的标志,没有人敢肆意评价你。”她有些傲慢地一笑,“换作是我,敢肆意盯着我看的人,我会通通杀掉。”
但她知道,宋也川并不是她这样的人。他在意的事情太多,而他又太过善良,不愿意伤害每一个人。
宋也川没说话,他却笑了,他说:“我羡慕殿下,能成为这样勇敢的人。”
温昭明很少见宋也川笑,他笑起来时脸颊上浮现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窝,很天真不设防的样子。虽一晃而过,却足以被温昭明记住。
“你好生想想。”温昭明从容起身,“我并不想逼你,但若真有那一天,我定然会为你高兴。”
温昭明走后,宋也川缓缓走到桌前,他把镜子翻转过来,再一次看向镜子中自己的脸。
他抬起手,摸向额头上的刺字。
伤口早已痊愈,只有用指腹触碰时才会感受到粗糙的触感。墨迹随着时间的流逝,渗透进皮肤的纹理,这个昔年狰狞的忤字,此刻边缘处开始泛出一丝青色的痕迹。
翌日午后,宋也川独自出门了。他骑马来到了和温昭明一同去过的静慈寺。
山风中带着香火的喧闹与浓烈的气味,宋也川凭借记忆,找到了池濯暂住的草庐。
池濯正坐在草庐门口的青石上看书,见到宋也川走来,眼中既意外又欣喜:“兄台怎么此刻前来,快请进。”
他推开门:“我这几日没有收拾东西,屋子里有些乱,兄台勿怪。”
池濯的卧房中光线不算好,灯烛又价贵,想来正是如此,他才会坐在窗外读书。草庐中堆了很多书,还横七竖八地散落了一些纸张,池濯腾出一把椅子:“兄台坐,我去给你倒茶。”
宋也川抬起眼睫:“先不必麻烦了,我有一桩事,想说与池兄听。”
“哦?”池濯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,“兄台请说。”
宋也川缓缓抬手,将奓帽从头上取下,露出他的额头。
“幼时父母曾教导也川,与人相交,需坦诚以待。也川昔日羞于启齿,今日决定向池兄坦白。”他目光清澈平实,“若池兄不愿与我这等罪臣相交,今日也川只当未曾来过。”
池濯将他打量了一番,挠了挠头:“摘帽子就叫坦诚了?”
他说话的时候漫不经心,这是鼓起勇气才袒露心扉的宋也川始料未及的。
“宋兄不知道吧,我是涿州人。”池濯拉了一把椅子,坐在宋也川对面,“涿州昔年是流放之地,像你这样脸上刺字的人,我每年都见过成百上千,早就司空见惯。先前宜阳公主没有开设州府的时候,涿州年年都有人口贩卖之事屡禁不止,很多居民自发从黥面,以免被贩卖到中原去。后来公主将府邸建于涿州,才改变这一乱象。”池濯给宋也川到了一杯茶,“你若是在涿州,只怕街上根本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。”
池濯说话莽直,是个直性子,并不擅长拐弯抹角:“再说其实当日我便猜到了你身份,因为我曾在涿州见过宜阳公主。虽说是几年前的事了,可公主这么美的人,只要见过就忘不掉。我不点破,是怕你觉得我故意攀附你,并不是介怀你的身份。”
山风透过槛窗吹入,宋也川苦涩一笑,起身拱手:“是也川小人之心了。”
池濯按着他的胳膊:“宋兄快坐,我本就不是个爱和人客气的,你这样搞得我不自在。”
抛开身份的芥蒂,两个人的攀谈比之前更为酣畅。
几个时辰转瞬而过。
池濯起身再次为宋也川的茶盏之中添水说:“我入京本就是为了科考,今年是我考学的第三年,若是今年再不中,我就回老家种地。”他五官虽不如宋也川精致,却也是个端正气派的长相,“只盼着春闱时,阅卷的翰林能高抬贵手。”
春闱。
宋也川恍惚着想起,自己春闱那一年,竟然已经是四年前了。
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,残阳只余下余晖一抹。二人又聊了许久,直到天□□雨,宋也川才起身告辞。这一次,二人都在对方眼中,看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。
牵着马走到寺院之外时,噼里啪啦的雨点兜头淋下,宋也川找了个能够挡雨的牌坊,打算等雨势小些再回去。
有马蹄声响起,霍逐风穿着蓑衣,驾着一辆马车向他行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