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也川摆了摆手,顾安这才看见他手上缠着厚厚的白纱, 宋也川取出一封信递到顾安的手上:“我便不进去了。你如今是按察使司佥事,我要你提审一个人,他的姓名籍贯我都写进了信中, 你不要问别的,只管问他兵部的账册是否有疏漏。但凡他吐口, 你便把这封信交给户部, 让他们重新查兵部的账。”
顾安点头:“如今快到年底了, 又到了六部在陛下面前撕扯的时候了。到时候司礼监要不要批红, 要不要在票拟上签字又是一桩繁复的工序。”
“所以此事宜早。”宋也川对着顾安拱手, “如此便麻烦你了。”
顾安忙说:“这本也是分内事。只是宋先生如今,为何还滞留在京中?”
宋也川笑了笑:“这倒是说来话长。若归根结底么,你只当是京中有我贪慕的事物吧。”
顾安亦笑:“可在我心中,先生不是贪恋权势的人。能让先生留恋的, 不会是宜阳公主吧。”
秋风萧瑟, 百花凋敝,宋也川苦笑着摇头:“这么明显?”
顾安故作高深地点头:“昭然若揭。”
二人却又忍俊不禁地笑起来。
比起率性而为的池濯, 顾安反倒是更能理解宋也川的人,二人沿着巷子往外走,顾安轻声说:“殿下心中应该也是有你的。你入狱之后,她在三希堂外跪了很久。陛下应该也是真有几分生气,冷着她不愿意见她。宜阳公主是何其尊贵的人,为了你几次三番顶撞陛下,我看着都害怕。”
宋也川轻轻垂下眼:“这些我都不知道。”
“宋先生你的心思太重。有些事其实不知道也好。”顾安笑笑,年轻的脸上比起那时的冲动,如今已经添了许多平和,“你想留在京城也好,有你在,没人能拿公主怎样。”
一片旋转飘落的银杏叶落在宋也川鞋尖,他呼出一口气:“你太高看我了。”
二人站在巷口话别,宋也川临走前轻轻说:“你就这样信任我?”
顾安笑起来:“宋先生,我心里早就认定您了。”
宋也川走了很远,顾安依然站在巷口目送。
曾几何时,宋也川觉得自己是被命运抛弃的人。飘零日久,深恩负尽,死生师友。
可如今,他却又遇到了这样好的人。善良明丽的温昭明,狂放不羁的池濯,谨慎细腻的顾安。除此之外,还有孟宴礼,甚至是温珩。
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本该如同露水般短暂,朝生暮死。这这些为数不多的善意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感动到宋也川,搅揉他本已冷却的心脏,让他重新感受到生命中不可多得的温情。
十月初二,早朝时户部尚书与兵部尚书在朝堂上争执了起来。
因着兵部的账簿不清楚,户部尚书不愿意签字,司礼监便不能批红,明帝听着他们各自抢白,只觉得头痛:“你们好歹也是内阁大臣,一个一个争得脸红脖子粗,实在不像样子。都别吵了,回去写一份折子各自送进宫来。”
散朝之后,兵部尚书史承风不敢耽搁,连轿子都不坐,亲自骑马去了楚王府。
“老臣算是王爷亲自提拔上来的人,按理说应该替王爷分忧,这些个小事不该让王爷费心。只是没料到半路杀出一个叫顾安的,非要提审许平江。这许平江是因为饮酒误事才被抓进大牢的,本说好了今天就把他提出去,那顾安非要亲审他。”史承风长吁短叹,“兵部的账本来都是很好的,不过是今年年初对戎狄用了兵,粮饷还短缺着,横竖今年陛下也不急着修水师,索性就把水师的钱拿来当了军饷……”
温兖越听眉心皱得越紧,最后勃然大怒:“史承风,本王把兵部交给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?挪用军饷这么大的事,你竟敢和本王说是小事?还敢延误了为父皇建水师?本王问你,若是明日父皇想起,找你要水师,你上哪变出来?”
温兖心里很清楚,史承风如今这般嚣张,无非是认定了自己一定会护着兵部。六部之中,户部尚书是庄王的人,刑部、工部、礼部也都和庄王更为密切。温兖手里的兵部、吏部哪个都不能丢。
折子明日便要交上去,可史承风今日才把这件事说给自己听,温兖头大如鼓。
门外有小厮来报,说有人要见楚王殿下。
楚王没好气:“不见,本王谁也不见。”
那小厮犹豫道:“那人说自己姓宋,可解王爷的燃眉之急。”
宋?
宋也川。
温兖对史承风说:“你先去花厅坐着,等我回来再收拾你。”等史承风走了,温兖说:“叫他进来吧。”
上次见宋也川,还是在公主府外,暴雨如倾,他眼中烽火燎原。
今日他更瘦了些,精神却依然很好,宋也川对着他作揖行礼,温兖看着他的手说:“东厂的人弄的?”
宋也川抬起头,神情安定:“是。”
温兖是武人,所以很喜欢有话直说的人,他找了一把圈椅坐下:“我没记错的话,你现在应该在扬州,而不是在京城。宋也川,你敢抗命,这是死罪。”
宋也川平静地看着他:“生与死不过是一念之间。回到扬州又如何?从此归耕田园,大隐于野?这从来都不是也川的志向。”
他的眼睛这样黑这样深,仿若可以将人吸入其中:“既然如此,也川也想为王爷出一出力。”
“陛下的意思仅仅是让我与宜阳公主再不往来。至于也川在扬州还是在京城,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。”宋也川摘掉自己的帽子,声音轻且坚定,“且王爷觉得,也川这样的人,还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吗?”
宋也川风姿出尘,宛若皎皎明月。但他额上的黥痕时时刻刻彰显着他不同于常人的身份。
“那你选择的人,为何不是温襄?”温兖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啜饮,“他和宜阳的关系,可是比本王亲厚多了。”
宋也川安静反问:“王爷果真是这样以为的吗?”
温兖终于笑起来:“你这人确实有意思,很好。你方才让传话的人说,你能解决本王的燃眉之急,说来听听。”
“兵部困局的根本,在于一个钱字。兵部缺银饷,所以挪用了水师的银子。若是陛下提及水师,便会发觉水师不仅没有建成,银子也不翼而飞。若是能够凑出一笔钱补上水师的空缺,便解决了大半问题。”
“你也说了这是钱上的问题,那银子又从哪来呢?”
“赋税。”宋也川眼眸微暗,“这笔钱说多不多,说少不少,若是摊在人头数上便没有那么多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