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还在病中,头也很是昏沉,视线之中温昭明的背影仿若是一个模糊的红点,可却这么亮,亮的他不敢再看第二眼。
空气中带着湿意,俨然是一个即将下雨的天气。
第二日天明时,温昭明收到了一个布包,里面是熟悉的一锭黄金。
池濯换好了官服准备入宫,在经过卧房时看到里面竟亮着灯。他犹豫了一下,伸头去看。幽灯一盏之下,一个瘦削嶙峋的背影正伏在桌前,用左手费力地写着什么。
看到这画面,他显然气不打一出来,三步两步走进来,将宋也川手中的笔抽了出来:“你这是在做什么?这手你是真的不打算要了?医生说了至少修养三个月,你怎么这么不听人劝?”
他看向宋也川面前的宣纸,上头歪歪扭扭的写了许多数字,看上去他至少已经写了一个时辰。
“三个月太久了。”宋也川的目光落在那些横七竖八的数字上,低声说,“我等不了。”
“那你也不能现在就开始熬心费力。”池濯叹了一口气,紧跟着他看见了宋也川桌边的雨伞,上头还带着淋淋的水珠子。
“你去哪了?”池濯显然是要气疯了,他指着宋也川,“你来找我,是拿我当朋友。可我也不能看着你去送死。”
“还了个东西。”宋也川只是笑,“我没事的,你去应卯吧,翰林院的规矩多,你初来乍到不要太点眼了。”
池濯拿他没有办法,颤抖着手指指着宋也川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。到底是入宫要紧,他跺了跺脚一步三回头的走了。
宋也川看着自己面前的数字,轻轻闭上了眼睛。
这是建业六年秋天,户部的一本账册。入冬之后户部要进行盘账,那时明帝恰好在修泰陵,户部许多人身兼数职抽不开身。而宋也川恰好通算学,孟宴礼有心想给自己这个徒儿一个露脸的机会,遂替他毛遂自荐,户部尚书便把兵部的账册交给宋也川来算。兵部的账册向来是最容易清算的,也没有什么端倪,所以户部尚书并没有太把宋也川放在心上。
兵部的账目无非先是得了明帝的批准之后,下一步向户部要钱罢了,可那一年,宋也川却从兵部的账册上看出了不对。
建业六年春,兵部奏请银两五十万,兴修水师。如今到了年底,水师还没个影子,钱已用了大半。且巧设名目,在开支一项上写的是:供陛下万寿节阅师所用。
除了这一桩,在御林军的设置上,也有专门列出的天子近卫专项开支,数字庞大得令人发指。
兵部所涉款项冗杂巨万,不会有人专门注意这些细枝末节,但宋也川注意到了。
六部各处只怕早已养成了如此陈规陋习,一旦有了账目的短缺,索性都要推到替明帝办事上头去。没有人敢质疑花在明帝身上的钱,自然也不会有人看出这笔账册的疏漏。
左手一阵钻心的痛,宋也川放下笔,深深的呼吸几次。
此时已经仲秋,池濯的房子并不暖和,朝向也不好,屋里总是带着一丝阴凉的冷意。宋也川为了转移自己手上的注意力,将目光看向窗外。
万物凋敝,秋风萧瑟。
温珩说过的话依稀还响彻在他的耳边。
他问:“你想不想娶她?”
想。
宋也川的目光落在自己两只伤痕累累的手上,眼中掠过一丝迷惘。他太过弱小,所以屡次都在依靠温昭明,她何尝不是受到了他的波及与牵连。
温昭明曾说,她会等着他保护她的那一天。
他不想让她等太久。
用了七天时间,宋也川整理好了他记忆中,全部有关兵部存档于户部之中有问题的账目名称,因为手上有伤,所以里面的很多数字都是池濯根据宋也川的口述代为书写的。
他一面写一面好奇:“这些数字我看你想了好多天,都是什么东西啊,你的私房钱?”
宋也川猛的呛咳起来,他喝了一口茶,稍作平复之后才说:“这些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。”
池濯把写好的宣纸装进信封里:“可你这分明也是要写给别人看的,别人能知道为何我却不能?”
宋也川的眼睛带着一丝平和的坚定,他轻声道:“你如今跟随着孟大人,进可以努力做诤臣,退也能守着清闲做个翰林。但我不同,我没有选择了,这条路我如果不走,就只能离她越来越远。我原本也不想争功名,不想投身于宦海之中,可我若不够强,便不能保护任何人。”
没料到宋也川会说这样的话,池濯有些惊讶,过了片刻,他说:“你不会真的想尚主吧。”
尚主便是尚公主,是娶公主为妻的意思。
宋也川笑了,眼眸中透出一丝莹亮:“是。”
“疯了,你真的疯了。”池濯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,“宋也川你这个疯子。”
他长叹了一口气:“她是宜阳公主,是陛下唯一的嫡公主,陛下疼她只怕像是在疼眼珠子。我不是看不起你,可如今……”
如今的宋也川,黥痕刻面,手不能握,除了一张好看的脸之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。
池濯摇着头说:“你这样的,在我们村都是娶不上媳妇的。”
宋也川并不生气,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安静温润。
“池濯,我只活这一辈子。”宋也川的目光缥缈着看向窗外纷纷落叶,“我不相信转世与来生。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最好的向她奔赴的机会,若再等下去,我只会抱憾终生。所以不管成与不成,哪怕我死在靠近她的路上,我也不会后悔。”
宋也川第一次来到紫禁城,是一个美好又明丽的秋天,橙黄橘绿,风轻云淡。那时他怀着一颗为万民证道之心,一步一步走进那座辉煌又盛大的宫闱之中。
而四年后的今天,宋也川迈出的每一步,都是他的月亮对他的牵引。
那些扑面而来的时间,那些荆棘与伤痛,只要宋也川抬起头看到九重天上的月亮,他都会义无反顾地朝她走去。
第44章
顾安下值之后, 沿着东华门出了紫禁城,待他来到自己租住的一进院外,他看到了宋也川。上一次见他还是数月之前, 顾安发现宋也川比过去看着还要更瘦削单薄,九月下旬的日子,他已经披上了厚厚的氅衣。
原来书中写的弱不胜衣是这个意思,玄色的氅衣披在宋也川的肩头, 只会让人觉得是这件衣服压弯了他的脊背。
“宋先生不是离京了么?”顾安有些迟疑,还是拉开了自己的房门, “先生请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