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因为,她想要我活。”宋也川的声音低低的,浓睫低垂着藏住他全部的情绪,只余下一抹寂静的柔情,“我的命早已只属于公主,不属于我自己。”
“很好。”陆望眼中有更冷的狰狞寒意闪过,“这可是你自己说的。”
三希堂香炉里的龙涎香已经彻底燃尽,却没有任何人敢进来更换。
明帝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:“宜阳。你真的很像你母亲。”
温昭明跪在地罩前,缓缓抬起头,她跪了很久,脸色有些苍白:“是,很多人都说儿臣和母后长得像。”
“不光长得像,性子也像,认定的事情不愿意回头。”明帝的目光似乎透过她看向了很远的地方,声音幽幽,“若她知道朕让你跪,她大概是会怪朕的。”
明帝觉得自己老了,儿子们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的皇位,而他身边却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人。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,他才会无比思念已故的皇后。
温襄的伎俩他并非全然不知,只是想到要对自己的儿子动手,明帝便无端觉得痛心疾首,所以他疏远了他们几个月,却不愿意彻底断绝父子之情。
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也在利用自己的女儿,明帝冷眼旁观,并没有出手干预。
此刻,明帝的心中的亏欠感越发强烈,他把对先皇后的愧疚一并加在了温昭明的身上。
“凤凰儿,朕或许可以留宋也川一命,甚至可以替他洗脱罪籍。这不仅仅是朕对他留情,也是朕对于他修书有功的赏赐,更是朕不想再听那些文臣们的轮番奏请,算是朕给清流们一个交代。”
看着温昭明的眼睛,明帝一字一句:“作为交换,朕要你在朝中择一驸马,与宋也川再不往来。”
明帝并不想逼迫自己的女儿,但站在他的角度,他觉得自己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。
“朕说过,朕不能允许他依靠你的手,染指分毫朕的江山,你若能做到,朕即刻就下旨。”
东厂狱中,宋也川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。他面上冷汗涔涔,嘴唇也已经被他咬出淋漓的血痕。
他的左手五根手指都被银针从指尖深深刺入,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他纤瘦的手腕滑下,一直流淌到手肘处,滴落在地上。
宋也川的眼眸幽黑一片,眼前是一片又一片的晕黑,疼痛几乎让他失去了言语。
贺虞和陆望今日没有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证供,临走时贺虞冷笑说:“今日只是开始,你且待明日。”
宋也川被捆在刑凳上,面色惨白如纸。
司礼监中有一个年轻的秉笔,是今年才提拔上来的,名叫李燃,他被贺虞留下善后。
李燃走到宋也川的身后将绳子解开,宋也川骤然脱力,摔倒在地。李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缓缓说:“我是真的恨你们这群自诩清高的文人。你们把我们说得一无是处,仿佛除了下地狱,我们不再有任何好下场。但我真的想问问你们,让你们挨上这一刀,换我们如今的风光,你们愿不愿意?你们自诩清流,我们便是祸乱朝纲的乱臣贼子,各自为了各自的功名,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?”
宋也川趴在满是血污的地上,他右手本就难以用力,如今左手也无法承受住身体的重量,李燃冷眼看着他艰难的想要坐起来,终于忍不住走上前,把他拉起来让他能够端坐在茅草上。
大狱里放着一口水缸,李燃舀了一瓢水递到宋也川的手边。
“多谢。”宋也川缓缓说。
“不用谢我。”李燃年轻的脸上平静冷漠,“其实,是我该谢你。自我净身之后,贺掌印曾许我看书写字,我读过的书中有很多你写的批注,若没有你,我也不会能有今天。你写的策论,也曾给我带来启发,若在民间,我或许该叫你一声老师。”
李燃锁上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,诏狱的这一间牢房中只剩下了宋也川一人。
潮湿而腥臭的诏狱中没有窗户,甚至不能判断出天色,宋也川沉默的倚着墙,缓缓垂下眼睛。
明帝是依靠阉党登上的皇位,正因如此,他才会对司礼监与东厂如此倚重。但明帝又是一位看重制衡分权的皇帝,所以他一直默许着清流与阉党争权夺利。万州书院何尝不是明帝冷眼旁观许久,纵容其逐渐树大根深呢?
帝王之术从不是寻常人可以看清楚想明白的。
宋也川不知道自己在这坐了多久,直到牢房外有脚步声响起,他才抬起头。
“宋也川。”隔着一扇牢门,温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。依稀的灯火下,温珩的神情竟如此肖像明帝。
“五殿下。”宋也川的嗓子有些哑。
“我一直都很想见见你,却没想过自己会是在如此境遇里见到你。”温珩淡淡说,“我今日来想告诉你一件事,父皇可以宽赦你,甚至可以洗脱你的罪籍,恢复你白衣之身。”
宋也川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:“条件是什么?”
温珩抿平了嘴角:“作为交换,皇姊要在朝中由父皇挑选驸马,而你与她,不再往来。”
不再往来。
宋也川口中喃喃这四个字,眼中浮现出淡淡的痛色:“公主殿下是如何说的?”
“你希望她如何说?”温珩把问题抛了回去。
“其实也川,从不是惜命的人。”宋也川垂下眼睫,一滴冷汗顺着他的睫毛滴落于眼中,一股刺痛之意充盈于四肢百骸,他右手缓缓收紧,握住身下的茅草,一字一句,“我希望宜阳可以过得快乐安定,不要成为政治的附庸,也不要为任何人做牺牲。”
眼前有些模糊,宋也川的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:“也川可以死,但她一定要过得好。”他缓缓抬头,声音颤抖带着极深的痛意:“五殿下,请您一定要转告公主,不要因为也川而妥协。”
也川可以死,但她一定要过得好。
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,却让温珩都感觉到了动容。
温珩没有再看他,而是仰起自己的头:“但皇姊已经答应父皇了。”
两行清泪顺着宋也川苍白的脸颊流下来,他显然是痛极,声音都带有一丝哽意:“不可,请殿下一定要替我劝说宜阳。”
“宋也川。”温珩突然开口,“你喜欢我皇姊,对吗?”
宋也川喉结滚动:“是。”
“你想不想娶她?”
灯花爆燃,照亮了宋也川眼底的晶莹,过了许久,他才用极其压抑的声音说:“我不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