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花落在他的发丝与睫毛间, 宋也川的手已经没有知觉, 可他依然轻轻碰了碰那块白玉, 眼底冬雪消融, 带着一丝浅浅的欣喜。
入夏以来, 温襄在朝堂上的局势便变得很被动。明帝对他的刻意疏远,造成了许多名门望族的闻风而动。而此消彼长间,一直被他压过半头的温兖,随着九城兵马司的大权收入囊中, 一时间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。
而他自己已经近乎月余不曾单独面见过明帝了。
正月初三这天, 温襄在自己的府中秘密接见了贺虞。
温襄是不喜欢阉党的,曾几何时, 他和朝中许多的清流大臣一样,有着读书人的清高与冷漠。对于这些谄媚权贵的阉人,他嗤之以鼻。但如今,他眼见自己的权势宛若江河日下,终于将目光放在了那群人身上。
贺虞是司礼监掌印,东厂提督。是明帝身边最有权势的人。
他显然早已料定温襄有求于他,那一夜更漏声中,贺虞与温襄达成了交易。他替温襄除掉他不想见到的人。这是司礼监的投诚,也是温襄不得已的招安。
对于朝中的局势,贺虞为他提出了新的建议:假借春闱之便,选心腹入朝。
灯火之下,贺虞漫不经心地靠坐在圈椅上:“今年的帘内官(注)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张泊简。他是个死脑筋,油盐不进,王爷不如去走走待诏祝卿的门路,砸些银子进去,瞧瞧今年的考题能不能透露参详一二。”
新年之后,正月初五。池濯在宋也川的住处外等了良久,才看着宋也川抱着一堆书本走了回来。池濯看着他费力的把这些东西放在地上,从袖中找到钥匙去开门。
池濯用脚尖翻了翻地上的东西:“你怎么买了这么多笔墨纸砚。我说宋也川,你不会是想考状元吧。”
宋也川推开门,又重新把这些东西抱在怀里:“还有一个多月,事情太多,我最近一直没得空去看你。”
池濯本是随口一说,没料到宋也川竟默认了。他快步上前绕到宋也川面前:“你?参加春闱?”
他口中喃喃:“我原以为你已经够疯了,现在看来你已经快走火入魔了。”
宋也川从厚厚的书卷中抬起头:“你帮我一下,我有点拿不住了。”
池濯顺手接过最上头的几本书,依然满眼的难以置信:“楚王是给你漏了题,还是替你疏通了什么关系?你可知今年,庄王是打定了主意要往宫里塞人的。他如今在朝上局势不好,不敢大张旗鼓地提拔官员,但是翰林院许多人都拿了他的贿赂。”
宋也川哦了一声,似乎没有放在心上。
“公主知道了吗?”池濯觑他。
“没和她说。”宋也川洗了个茶壶,烧水烹茶,“她知道了肯定是不同意的。”
“你瞒着她,就不怕她生气?”
宋也川笑:“她从来没真的生过我的气。”
池濯撇嘴:“打住,忒酸。”
在茶壶升腾起的热气之间,宋也川把买来的东西收拾进了柜橱,他的房间总是阴冷的,今年的银炭价贵,两个人只能捂着茶水取暖。
“若在以往,可能我还会劝劝你,不过现在我也想通了。”池濯叹气,“你愿意折腾就折腾吧。总好过日后后悔。只是一样,以你的身份,你往后的路只怕比过去难上千百回。”
宋也川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
他看着自己的茶盏道:“后悔也晚了。”
“鬼才信你后悔。”池濯看着宋也川,正色道,“只是你要小心。庄王那边有些小动作,张泊简不是个容易被钱财收买的人,庄王那边怕是要走别的门路,你不要被殃及。”
宋也川对着池濯拱手:“多谢池兄。”
池濯冷哼:“我还不知道你,嘴上满口仁义道德,背地里谁的话都听不进去。”
建业九年,正月十七。原本是正月里再寻常不过的日子,朝堂上却又出了不大不小的一桩事。内阁七位大臣,恳请明帝早立国本。
说到底,也不过是非庄即楚,明帝漫不经心问:“既立国本,你们可有人选?”
回话的人必然是受累不讨好的人,阎凭是七位阁臣中资历最轻的,故而由他先开口:“回陛下,臣以为楚王殿下可担重任。”
明帝笑了一下:“他啊。”而后什么都没说,仍旧自顾看奏折。众人交换视线,没人敢继续提起。
此事不过轻轻拿起,又轻轻放下。但温襄却记住了这个名字。
正月二十九,阎凭在下朝途中被人暗杀于府门之外。
朝野惧惊。
这无异于是一次昭然若揭的挑衅,但没有人能掌握分毫的证据。
孟宴礼满面尘霜,上述痛斥歹人奸诈阴险,恳请明帝彻查。
阎凭此人,对于孟宴礼来说,是宣平初年间同科进士,既有同窗之谊。又一同拜官多年,宦海浮沉。早已引以为知己,惺惺相惜。
如今天人相隔,他只觉痛彻心扉。
那一夜宋也川的院门被人敲响,他披衣开门,温昭明穿着斗篷立在门下。
二人四目相对,都能看清彼此眼中的肃杀。
宋也川为温昭明让出一条路,带她进了自己的静室。
他的房子阴冷,宋也川害怕温昭明不习惯,专门又为她燃了炭盆。看着弯腰点火的宋也川,温昭明轻声问:“你平日里不烧炭的么?”
宋也川将炭盆往温昭明的腿边移了移:“今年银炭价贵,黑炭太容易起烟,燃起来眼睛疼。我索性都拿出去了。”他说得轻描淡写,温昭明的脸却沉下来:“先前公主府的吃穿用度哪一日委屈过你,你何必来这受罪。”
宋也川捡了一个杌子坐下,将手伸向火盆边。他苍瘦如竹的手指间,凝固着几滴洗不掉的墨痕,让人一看便知是一双常年执笔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