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以今日,张泊简看到宋也川站在人群之中,古井无波的内心竟涌动起了无尽的欣慰。
原来大梁真的有如此百折不挠、不向命运屈服的人。
祝卿还在说着什么,张泊简突然抬手做出一个止的手势。他板着脸走到那个执事官面前,环顾在场众人,而后才缓缓说:“此执事官负责天字三至十七号舍,一共十五人。将这十五人的试卷即刻收回,全部看管起来,待我禀告陛下之后再做处理。”
御林军将这十五间号舍围住,宋也川尚未写完的策论被人收走。
他沉默的喝掉了杯中早已冷透的水,什么话都没说。
祝卿有几分不满:“张大人恐有包庇之嫌,如此证据确凿,只需要将这宋也川下狱即可真相大白,也不耽误其余人继续答卷,如今大费周章,只怕旁人不知晓要如何揣测,更甚至会不会怀疑张大人姑息纵容。”
张泊简的目光落在了祝卿身上,似乎要将他的魂魄看穿。
祝卿被他的目光所慑,一时间不敢再言。
传令的御林军一个时辰才回,明帝夤夜下旨,将亲自为这十五人重新出题,另行再试。
御林军将这十五人团团围住,这院中架起一扇屏风,所有人像乡试一般除去全部衣物,逐一查验。十五人用了近一个时辰才彻底查验完成。
从这一刻起任何人不能再接近这十五人。这也就意味着,在他们答完题目之前不会再有食物和饮水的供给。没有人敢提出弃考,因为弃考难免会让人将其与舞弊联系在一起。
漫漫长夜,贡院之内灯如白昼,宋也川安静地靠着号舍的青砖,看向头顶辽阔的星星。
下雪的日子,天空都洗濯得如此清澈。
他闭上眼,似乎还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。
寅时将过,有御林军策马急驰而来,将明帝的题目传送了进来,监察御史三人一齐分发。
数日以来的雨雪天气让号舍愈发阴冷,宋也川的手指早就失去的触觉,疼痛伴随着指尖的乏力,让他每写一个字都分外艰难。
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,他的手只怕会很快彻底失去书写的能力,他不想那么被动。
天子七号舍的考生,从拿到试卷的那一刻,执笔的手便再也没有停下。他余下的蜡烛不多了,只有在黑夜彻底降临之后,他才会点燃那一根珍贵的蜡烛。他眉峰如聚,眼眸沉静,他的目光落在素白的纸页上。
一同入场的考生们陆陆续续离开了贡院,只剩下这十五人依然奋笔疾书。
张泊简在第四日清晨时走到这十五人的号舍前,宋也川的桌上凝固着一滩烛泪。
宋也川正在凝眸安静地写字,没有发现他的存在。
张泊简就这样站在雪地里看了许久。
宋也川停了笔,微微探身出去,用平日喝水的杯子轻轻舀起一抔地上的积雪,而后仰头倒入口中。
喉结滚动,他将杯中的雪吞入喉中。
宋也川脸色苍白,唯有那双眼睛依然冷冽清亮,他将笔拿起继续书写,仿佛这样的动作已经重复了无数次。
一直到第三日清晨,宋也川写完了最后一个字。
他的左手一片红肿,指尖的旧伤处已然开裂,却因为天气的寒冷连血液都无法流出。
监察御史收走了他的试卷,重新检查过他的号舍,示意张泊简一切正常。
张泊简颔首,宋也川继续坐在号舍中,等待着黄昏的来临。
这几日在长夜中的奋笔疾书,让宋也川的眼睛有些疼痛,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又一阵的晕眩与模糊。他试图闭着眼睛休息,希望能够稍加缓解。但这份模糊反而愈演愈烈,走来走去的的执事官们都成了一个又一个晃动的影子。
寒鸦惊起,风雪稍霁。
直到张泊简点头,所有人才终于可以从逼仄狭窄的号舍中站起身来。
青砖冰冷,宋也川扶着墙壁缓缓站直了身子,他的眼前依旧模糊,像是黑夜逐渐将他吞噬,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摇曳的船上。他凭借着记忆走出贡院,贡院之外停着几辆马车,一个人正迎面站在不远处,他有些费力的睁大眼睛想看清面前的人。
视野之间一片昏晦朦胧,他闻到了温昭明身上依稀的香气。
看不清她的表情,宋也川苍白干裂的唇角却绽开了笑容,像是一枝开在春日的棠梨。
“昭昭。”他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,下一秒却昏倒在温昭明的怀中。
宋也川身量清瘦,摔向温昭明时她下意识想要接住,却重心不稳和他一起摔倒在雪地中。公主府的人一拥而上,慌忙将温昭明扶起。随后将宋也川抬到了马车上。
“属下问过了,是贡院之中有人舞弊。那名执事官当场指证说是受了宋先生的指使,为他传递答案。”霍逐风每说一句,神情中便带着一分怒意,“这分明就是污蔑。”
温昭明看着面色苍白的宋也川,眉心皱起:“那人呢?”
“昨日刑讯之后,咬舌自尽了。”这句话像是从霍逐风的齿关中挤出来的,他显然怒极,“真是便宜了这畜生。”
“好了,我知道了,你出去吧。”温昭明叹了一口气,目光再次落在了宋也川的身上。
这几日接连下雪,她原本就在担忧号舍的寒冷。没料到三日之后所有的考生都陆陆续续地立场,依然没有看到宋也川的影子,而贡院的大门也随即紧锁。她派人问过别的考生才知道,贡院之内留了十五人重新答卷。
温昭明忧心忡忡,却又不得其法。
直到今日听霍逐风说完事情始末,她才能够把事件完整的拼凑出来。
传递答案的执事官已死,死无对证。
而这一切,对于宋也川未来的生活,依然不过是个开始。
她将宋也川的左手轻轻抬起,他的指尖随着体温的回升,一点一滴地渗出血痕,染红他尚未完全长好的指甲,染红他苍瘦的手指。
像是有一只手揉动温昭明的心脏,她内心一片酸涩,仰起脸不肯落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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