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并恪是个冷淡的性子,宋也川进门后,先是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,而后说:“咱们户部,不必翰林院清闲,也不喜欢养闲人。如今你虽然名义上还是翰林院的人,可还是得按照户部的规矩办事。一会儿我叫人将户部往年的旧日手稿找出来,你重新誊写一份。最近大梁三十五州,一百七十县的文书刚刚与户部对过帐,你回头也要一一抄写清楚。”
宋也川淡然称是,陈并恪便指着窗边一张空桌道:“往后你便坐在这里。”
一下午的功夫,陈并恪为宋也川拿了三十多本账册,他握着笔便再没停下。一直到了人定时分,还余下十本尚未写完。陈并恪出门时看了他一眼,冷淡道:“似乎也不多了,写完这些你便回去吧。”说罢也走了出去。
整个户部值房中只余下了宋也川一人。
天色逐渐黯淡,他面前的灯烛不甚明亮,他轻轻挑了挑灯芯,而后便继续执笔抄录。
待他写完时,时间已经到了戌时。
窗外月明星稀,宋也川停下笔缓缓起身。朝中大臣一般寅时便要候在午门外等候上朝,户部寅时三刻需要点卯,这个时辰再回去,容易耽搁明日的应卯,宋也川活动了一下酸涩的手腕,打算在值房中将就一夜。
正当他才俯下身趴在桌上,便听到了脚步声。这声音很熟,走得也很快。
他抬头看向门口处,温昭明从外面猛地把门推开。
灯影如豆,微微一晃,照在年轻郎君的侧脸上,他缓缓坐直身子,眼眸安静明亮:“殿下。”
温昭明显然十分不满,切齿道:“你可知我在东华门外等了你多久?宫门都已经下钥了,我若不来,你便要在这将就一夜么?”
她语气不善,宋也川笑说:“本也不是什么大事。先前修国史的那两年,我宿在值房也是常有的。我哪有那么娇气。”
“你现在的身子可比得上当初?”温昭明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,宋也川的耳缘立刻便有些发烫:“还……还好。”
“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许你睡在这。横竖我今日也来不及出宫了,你随我去我宫中便是了。”温昭明在东五所有自己的殿宇,后来开府后另修了公主府,可宫里的院子也一直为她留着,她偶尔进宫时,也会住在这里。
宋也川连忙说:“殿下,其实这也没有那么差……”
他的声音逐渐低下来,因为温昭明握住了他的左手。他许久没有这般时刻不停的写字,左手手腕有些僵硬。她温热的手轻轻落在他的腕上,揉捏一二:“疼不疼?”
宋也川缓缓摇头:“殿下不必……”
温昭明找了个椅子坐在他旁边,她一边替他揉捏着手臂,一边说:“我在东华门那里等了许久,一开始我很生气,我想你定然是被人情世故牵绊住了,后来所有人都走光了,我才想着,只怕是你被人为难了。我那时候想着,我一定要查出来是谁难为你,然后治他的罪,打他的板子。可我看到你的时候,我就没有那么生气了。”
“我觉得你能料理好这些,你这样聪明有才学,你其实不需要我去额外的关照你。所以我是想问问你,我提前叫人在我宫里煮了宵夜,桂花圆子和一些点心,你要不要陪我吃一碗?”她这样美,目光又这样柔和,幽暗的灯影下,明艳的公主反倒多了几分温驯。
“过去我都是一个人吃饭,今天我想让你来陪我。好吗?”听惯了她的命令口吻,她双眸如水般清润,竟让宋也川再也说不出一句推拒的话。
分明他的心中,也这般渴望能够向温昭明靠近。
宋也川轻轻点头,温昭明没有松开他的手,反而重新十指交握:“离这不远,我们走过去。”
月明星稀,天朗气清,一轮下弦月正明亮的照亮二人身前的道路。
满地碎银,月色铺陈。
清冷的夜风吹过二人的面颊,二人就这样沉默着走了很远,只是两个人的手却握在一起,谁也舍不得松开。
宋也川微微侧头看向温昭明,月光之下她身上披着淡淡的银光,像是九天之上的玄女。他收回目光,偷偷弯起唇角。片刻后,又悄悄向温昭明的方向看去,却被温昭明恰好逮了个正着:“你看什么?”
宋也川咳嗽一声:“没看什么。”
温昭明哦了一声:“可我在看你。”
宋也川面上一烫,怀里像是揣了个兔子一般跳了起来,脸上装得云淡风轻:“小心看路。”
昭阳宫这三个字原本还是明帝的亲笔手书,宫殿不大,面阔六间,进入其中才能觉察出宫室的华美与精致来。昭阳宫的地龙烧得很热,处处铺着地衣,虽然没有极尽奢华,却足以体现明帝对这个女儿的怜惜。
走入内宫,有侍女送上了两碗桂花圆子,热气腾腾的,很有烟火气。
温昭明和宋也川各自端了一碗,温昭明一边用汤匙搅拌着桂花,一面说:“我今天去了其阳那,她学了用凤仙花染指甲,非要染给我看。”宋也川的目光落在公主的柔荑上,果然见上面染了红色的蔻丹,衬得她指尖莹粉,格外动人。
“其阳年纪比我小,但是比我胆子还要大,她说要求父皇同意她去边地玩,父皇不许,她又来求我。”
她笑盈盈地说着,抬起头却见宋也川安静的端着碗,眼眸中含着一泓清泉,笑着听她说。
“怎么不吃?”
“我在听你说话。”
明明是这样简单的话,却说得温昭明内心微微一动。她舀起自己碗中的圆子,吹了吹送到宋也川的唇边:“我命你吃。”
“是。”一丝笑漾开在他的眼底。
他默默吃完温昭明舀起的圆子,却见温昭明含笑,好整以暇:“好了,轮到你喂我了。”
于是在公主的注视下,宋也川又默默用左手舀起一个圆子,还没送到温昭明的唇边,她睨他:“方才喂给你时,我还刻意吹了吹,生怕烫到你。你现在就不怕烫到我么?”
“不是……”宋也川又把勺子缩回来,放在唇边吹气,而后再次递过来:“不烫了,昭昭。”
温昭明这才施施然吃下,想了想又道:“你看没看过那种画本。”
宋也川抬眸。
“就是那种,”温昭明脸上露出一丝狡黠,“画本上说,还可以用别的来喂。”
宋也川的脸慢慢红起来。
“你看过!”温昭明立刻道,“你平日里都在看什么书!”
宋也川红着脸辩驳:“我没看过!”
温昭明睨他:“那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