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藏在氅衣里的手,拉住了他的手。
时间总是过得这样的快。
第三个新年了。
头一年,他一个人还在浔州。
去年,他在漫天的飞雪里,接过了温昭明送他的佩绶。
而到了今年,寒灯千盏,煌煌宫掖。
他可以坐在这,握着温昭明的手。
粗略一算才知道,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。
宋也川想,大概是年龄大了,对于这样的辞旧迎新,他没有分毫的喜悦。
他的心里,只余下无尽的肃杀,和只因温昭明而存在的点点柔情。
腊月二十七,天色带着一丝昏黄,是一个快要下雪的天气。还没走到都察院衙门,就听见了争吵声。张淮序一个人站在衙门外的空地上,怒叱道:“我昨日说了,这篇卷宗是冤案,盖不得印。本想今日发送回刑部,中丞却私自替我盖了印。中丞既然将差事交给我,为何替我暗自决定?”
“刑部那边写得清清楚楚,你红口白牙说是冤案,难不成要刑部全都推翻重审。人证物证都在,那罪妇也摁了手印,你在这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?”程既白从袖中抽出一卷大梁律法丢到他面前:“罚你今日抄一遍大梁律法,长长记性。”
“抄就抄!刑部那群老匹夫和司礼监的人整日混在一起,指鹿为马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十,真叫人恶心!”
张淮序捡起地上的书,将牙关咬得很紧。
他怒气冲冲地走进衙门里,将书摔在自己的桌子上。
他得罪了御史中丞,大家没人敢同他说话。他伏在自己的案头抄书,到了黄昏后,大臣们都陆陆续续走光了,他闻到一阵饭香,抬起头便看着宋也川拿了两个食盒回来。
“你还没走呢?”张淮序腹内空空,没和宋也川过多推让,便接了过来:“多谢。”
“没。”宋也川坐在他对面,和他一起吃饭,“我替你一起抄。”
张淮序嘴里含了一口饭,三下五除二地吞下:“不用了,大不了今天不睡。”
宋也川垂着眼眸没说话。
张淮序一面吃饭一面说:“如今三法司里,我们都察院的地位最低。哪个都敢凌驾咱们头上踩一脚。”
他说着说着,声音就有些哽:“这日子,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。”
阉党凌驾在文官的头上,哪个人心里都堵着一口气。
两个人吃完饭,宋也川走到张淮序身边。
“明日还有明日的差事。我替你写了就是了。”宋也川拿狼毫蘸墨,摊开宣纸。
张淮序心中感动,目光落在宋也川的笔尖,也有些怔忪。
宋也川有一手好字,哪怕是誊抄大梁律法这种事,他依然写得认真,每个字棱角分明,风骨峥嵘。
“你为什么帮我。”张淮序问,“你不怕惹火上身吗?”
宋也川微微抬首,温和说:“张御史在帮方靖妻眷的时候,也没有害怕过引火上身。”
“这本就是应该的。”张淮序的目光落在大梁律法上面,口中喃喃,“大梁律法早已形同虚设,若是能整肃朝纲,重兴吏治,我张淮序便是抄一百遍,一千遍都心甘情愿。”
两个人紧赶慢赶着,总算在下钱粮之前赶着写完了。
出了内宫门,张淮序与宋也川别过。
宋也川向南面走了一箭之地,一辆马车停在了他面前。
车夫掀开帘子,露出封无疆的脸,宋也川默默上了车。
“封大人。”宋也川拱手。
封无疆略颔首:“都察院的差事如何?”
宋也川没说话,封无疆也并不急迫:“你初来乍到,心里头难受我理解。但我只有一句话,难受还是见得太少,见得多了你反而就习惯了。”
宋也川摇头:“只是没料到,这里是这个样子。”
“不单是这,哪里都是一样的。”封无疆从袖中掏出几张纸,“司礼监和东厂这些年,早已是今非昔比了。你就算是急,也没法急在这一时。这些是我掌握的一些证据,不妨拿给你看看。”
宋也川不接,抬眼看他:“大人是何意?”
封无疆慢条斯理地将那几页纸展开推到宋也川面前:“愿不愿与我一道改换门庭?”
宋也川沉默了,封无疆并不着急:“这世上哪个人愿意亲附司礼监,我都不会觉得意外。唯独你不会,所以我愿意相信你。报国的方式有许多,不一定跟着我才是最好的。但跟着我,你会走得更顺。不用急着给我答复,我可以给你时间。”
马车停在离宋也川府门还有一条街的位置,宋也川为了避嫌提前下了车。
回到自己的院子里,宋也川照例给品字莲浇了浇水。
今年夏天,品字莲大概是换了土壤,发了几个芽儿张了几片叶子,到底没有开花。宋也川把它重新用湿润的土壤包裹起来,按时洒水。在这件事上,他倒并没有心急。
次日清早,是个下雪的天气。
到了年根底下,各府衙门也都开始给琐事收个尾,转一年新君是要改元的,后头又紧跟着许多冗杂纷繁的琐事。各部衙门外的夹道上来来往往的人,脚步快得宛若只剩下幢幢的影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