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昭明摇头:“我替你拒了他。”
“昭昭。”宋也川耐心地解释,“他是陛下、是天子,不仅仅是你的兄弟。你得敬他,过去一直不都做得很好么。”
宋也川重新在凳子前坐下,声音柔而坚定:“帮我绾发,好不好?”
他从温昭明的小屉中拿了一把剪子:“替我剪了吧。”
身后那人没有动作,他的手便也一直悬在空中。
片刻后,温昭明接过了那把剪子,从他发丝间挑起一根,轻轻剪断。
隔着铜镜,宋也川对着她笑:“这不就没有了。”
“你这不是自欺欺人?”
宋也川神态安然:“就像花朵的开落、树叶的荣枯那样,我并不觉得如何。昭昭你也一样。我以后会长更多的白发,有一天也会有皱纹,再然后呢,我的牙齿会松动,我的步履会变得蹒跚,终有一日我也成了长眠地下的枯骨。渐渐的,这个世界也会忘记我,我写过的文字也会因为战乱或种种因素而毁灭。到了那时,这个世界就好像我从没有来过。”
“可我真情实感地活过,爱过你也被你爱过。”他看着铜镜中的温昭明说,“不要因为我们一定会经历的事情而难过,好吗?”
温昭明掬起一缕他的乌发,拿起木梳替他梳头发。
“我知道我们都会死,但是我想让你陪我的日子更久一点。”
“我会的。”宋也川安静回答,“就像那时我们看到的星星那样,心意相通就是天长地久。”
“也川,我有时觉得你生不逢时。”温昭明将他的长发束进簪中,摁着他的肩膀如是说,“若在盛世,你一定会写出很多留芳后世的名篇。”
“现在已经很好了。”宋也川眉目平和,“遇到你,恰逢其时。”
宋也川走进花厅时,花厅里的奴才们都退了下去。
温珩穿戴着天子的常服,头戴一顶紫金冠。
他长得很高了,已经过了宋也川的肩膀,人也渐渐瘦了,像是一根苍劲的翠竹。
宋也川对着他行礼,温珩上前将他扶起。
“坐吧。”温珩如是说。
宋也川坐在温珩下首的圈椅上,温珩从袖中取出了一封奏折。
“这是我阿姊请求赐婚的折子。”温珩抬起头,看向宋也川,“我没有批复她。不是我不许,而是我没有想好要不要彻底放弃启用你。”
宋也川眸若点星:“陛下,也川是罪人。”
“是。所以朕将你贬为了庶人,夺去了你的官身和品阶。”
“我知道这是陛下对我的容情。”
温珩看着身着直裰的宋也川,他的眼眸温润如水:“我愿坦诚说,建业七年时被贬谪离京,我心中有憾也有不甘,甚至有向死殉节的决绝。而如今,我却只余下侥幸。侥幸能宦海脱身,侥幸依然能陪在殿下的身边。其实驸马的身份,对我来说也是身外之物。纵然没有这个身份,为奴为婢又如何?”
温珩平声说:“那你除了阿姊,便会一无所有。”
“那便一无所有。”
宋也川站起身对着温珩长揖:“陛下,朝堂之上的事我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极处。承国公不足为虑,封氏一族数代之内都不会再有翻身的指望,陛下没有强势的母族,却可以趁此时机擢升寒门子弟入朝,培养自己的天子门生。”
“宋也川,那你便甘心留下一世骂名么?”
“陛下。”宋也川莞尔,“这不是骂名,这是也川的功成身退。”
温珩看着他,一字一句:“请先生辅佐我十年,只要十年。十年之后,我将给先生累世功勋、拜将封侯。我将重审万州书院一案,为林惊风、为藏山精舍、为建业初年的那些文人沉冤昭雪。我将赦免孟宴礼和裴泓,许他们回京,再赐他们的官职。”
温珩缓缓站起身来,一步一步走到宋也川的面前,他深深一揖:“宋先生,拿这些换你的十年,你愿不愿?”
“先生不在意自己的名声,可林惊风呢?万州书院呢?先生甘心让他们背负永世的骂名吗?”
“孟宴礼如今身在岭南,宋先生难道不想再见他吗?”
“还有我阿姊,你难道不希望她能够活在你治理的盛世王朝吗?”
宋也川侧身避过,轻轻去扶他:“陛下。”
温珩仍不起身:“但求先生助我。”
宋也川静静地看着他的发顶。
眼前的这个少年,曾和自己说过很多话。
他为他求过情,他也曾全心全意地点拨过他。
宋也川短促的人生,都在为大梁、为温氏一族殚精竭虑。
甚至他自己,也爱上了这个王朝供养下的女子。
“我知道,宋先生在意的从不是高官厚禄,可我也只能给先生这些。”
“江南水患未平,海上匪寇横行,戎狄眈眈虎视,乱民啸聚山林。朝中贪官污吏未除,在野尚有鱼肉百姓者未清。世家并起,豪强林立,大梁如今虽有中兴之势,却仍有强敌环伺。求宋先生教我如何将大梁的帝祚再延三百年。”
温昭明站在花厅之外,只能看到房中二人朦胧的影子。
但她听见了温珩说的每一句话,也感受到了宋也川的挣扎。
不知过了多久,她看见宋也川退后半步,缓缓跪在了温珩的面前。
月照寒山,青松落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