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章 暮霭下(2 / 2)
鸟船的名字里,之所以占了一个鸟字,不是因为其形状,而是因为其性能。特别是未装载任何货物,只带了二十几名乘客的情况下,简直化作了一只掠海飞燕。才扬帆启航没多久,便擦着舟山岛的边缘“飞”向了外洋。
水天一色,汪蓝如翠,间或有白鸥翩翩绕过桅杆,更给让人心中徒生几分欢悦。同行的刘继业,王二丫和顾君恩等人,垂下钓钩,不多时,就拉了七八条三尺多长的大黄鱼上来。
“咱们身后向南一点儿,就是普陀山。山上到处都是寺庙。一年四季,都有香客乘船出海投掷食物祈福,所以这一片儿,黄鱼都长得又大又肥!” 作为地头蛇,周建良当仁不让地担任了咨客(注1:导游),指着身后隐约可见的岛屿,大声向众人介绍。
“听你这么说,这鱼可就吃不得了!” 刘继业一直就喜欢跟此人拌嘴,斜了对方一眼,笑着说道,“否则一旦得罪了庙里的佛陀,岂不会降罪下来?!”
“将军这是哪里的话,这大黄鱼生下来,就是一道名菜。行善的施主投喂归投喂,下了船,照样得找个店家大快朵颐!” 周建良毫不建议,笑呵呵地给出解释。“不信,等会儿咱们把船靠到普陀去,沿岸一大溜专门做鱼的馆子,里头吃鱼的,全都是香客!”
恰好有一艘装满了香客的鸟船,从斜前方的洋面上缓缓驶过。船上的香客,将油炸过的馒头,面饼之类,不要钱般往水里丢。每当有鱼群前来争食,香客们便发出大声欢呼。仿佛馒头和面饼是自己这一辈所犯下的罪孽般,只要被鱼吃掉,就可以一笔勾销。
“妈的,把这些面饼馒头,给路边乞丐吃,给自家佃户吃,他们都舍不得。偏偏拿去喂鱼。如此糟蹋粮食,就不怕天打雷劈!” 关叔以前生活的岛上日子清苦,见不得有人如此将寻常人家轻易都吃不到的食物往水里丢,皱着眉头大声叫骂。
骂声未落,忽然,水下暗流汹涌。紧跟着,一头比鸟船小不了多少的巨鲸,快速钻了出来。
鱼群被吓得一哄而散,布施的香客们,也惊叫连连。那巨鲸却对身边事物不屑一顾,猛地用丈半宽的尾巴打了下水面,“轰隆”,拍起了一道白色的水浪。
“啊——” 船上的香客尖叫着争相走避,你推我搡,各不想让。竟与巨浪形成了合力,令船身刹那间失去了平衡,左摇右晃。几名衣衫华贵的老儒身子骨弱,被人推得站立不稳,在船身摇摆的一瞬间,如饺子般落向了海面。
“不好,赶紧靠过去救人。万一被巨鲸吞了,有死无生!” 关叔扯开嗓子,大声要求 。瞬间忘记了,刚才自己还在诅咒,那些香客应该被天打雷劈。
“救人,赶快救人!” 李彤也不愿眼睁睁看着香客被鲸鱼吞吃 ,果断发号施令。
周建良先前为了讨好李彤,在战舰上配备的全是一等一的好水手。此时此刻,刚好全都发挥了特长。大伙齐心协力,帆桨并用,将战舰操得如同飞一般。眨眼间就赶到了出事地点,将缆绳和浮木,交替下扔。
好在那巨鲸只追逐鱼群,对吃人毫无兴趣。所以落水的香客虽然一个个被吓了半死,却全都有惊无险。不多时,就被两艘船上的水手们,用缆绳给拉了上来,蹲在甲板上瑟瑟发抖。
“您老人家没事儿吧,要不要先进舱去喝点儿热水?!” 李彤看蹲在甲板上的一名老儒非常眼熟,忍不住皱着眉头走过去,弯下腰询问。
“没,没事儿!老夫,老夫这辈子,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!救命之恩,老夫不敢言谢。。还请恩公……” 那老儒浑身上下分明湿得像个落汤鸡般,却兀自嘴硬,一边大声回应,一边努力想把身体站直。
才站了一半儿,他脚下忽然晃了晃,差点儿再度摔倒,“你是李生,李将军?当年投笔从戎的国子才俊李子丹?老夫乃是,不对,下官乃,不对,老夫眼下已经致仕,鄙人……”
“周县尊,竟然是您?” 李彤做梦也没想到,自己刚才顺手丢下的缆绳,竟然捞上了一个熟人,上元县令周士运。连忙伸出手,将此人的身体扶稳。“您老怎么有空跑普陀山来了?赶紧进仓,晚辈这就命人去给您准备姜汤!”
“不敢,不敢。你,你现在是三品将军。鄙人,草民已经致仕,可不敢在您面前以前辈自居!” 周士运虽然不做官了,却依旧像做官时一样谨慎。一边弯腰下拜,一边连声谦虚。
“您老千万别客气,咱们不算外人!” 在他乡能遇到一个故人,虽然以前除了替江南喊冤那次外,没更多交往,李彤依旧觉得心中亲切。伸手托住周士运的胳膊,笑着叮嘱。“走,进去换衣服喝姜汤。周游击,你看看对面的船是不是自己人的。是的话,让他们把县尊的行李和下人,都 送过来。咱们一会儿,自己送县尊回岸上!”
“使不得,使不得。周某何德何能,敢搭乘将军的座舰?!” 周士运坚决不肯,连声拒绝。然而,终究没李彤力气大,只好半推半就地往船舱里头走。
刚巧对面的鸟船,属于定海卫,也归海防营的管辖之下。因此,周建良去联络之后 ,很快,就有人放下舢板,将周士运的行李和两个仆人,都给送了过来。
两碗姜汤落肚,又换上了干爽衣服,周士运终于不再拘束。不待李彤询问,就主动告知,自己去年岁末已经致仕,此刻趁着清闲,正打算把年青时没时间看的名山名刹,逛上一个遍。免得哪天走不动了,留下一辈子的遗憾。
“您可真放得下,居然这么早就致仕?换了别人,恐怕恨不得老死在衙门里,连鬼魂都不要离开官印半步!” 刘继业口无遮拦,见周士运举手投足间,隐约带着出尘之意。忍不住笑着打趣。
“那有什么放不下的?!” 周士运笑了笑,得意地摇头晃脑,“人生苦短,二十岁就可蓄须,三十岁便有人自称老夫。老夫今年都本着六十去了,何必再守着县令的位置,惹讨人嫌。趁着还没糊涂,赶紧给别人腾地方。既能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,还能落个好人缘!”
“听起来,好像还有点道理!” 刘继业听得似懂非懂,皱着眉点头。
“你还年青,前途远大,不懂才好!” 周士运不做官了,反而比做官时显得更有人味儿。笑着看了刘继业一眼,大声补充。
说罢,又仔仔细细看了两眼他和李彤身上的袍服,非常好奇地询问,“对了,两位将军,怎么都到了海上?老夫记得,老夫记得一前还是半年前,你们不是押着俘虏进京向皇上献捷么?唉,看老夫这记性,居然想不起来是哪年了。总觉得就发生在昨天一般,却一转眼……”
“前年的事情了!” 李彤笑了笑,脸上隐隐涌起了几分失落。
“这么久了?” 周士运愣了楞,再度上下打量李彤,“朝廷是派你们俩来整顿海防么?也对,据说,马上对倭国,也要大开海禁了。这对倭国的海禁一开,舟山附近的海面上,肯定会有海盗闻风而至。你们两个都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爱将,理应提前派过来为大明镇守门户!”
“前辈过奖了,大明猛将如云,我们两个,当年只是借了李提督的势罢了!” 李彤最不想提的,就是整顿海防这四个字,讪笑着轻轻摇头。
“怎么可能,天下如李子丹者,除了张维善,刘永贵,老夫从未听说过第三人!”周士运皱起眉,大声夸赞。随即,又意识到李彤脸色不对,笑着点头,“不说这些了,不说这些了。既然有缘被二位将军所救,老夫就厚着脸皮,再讨一壶酒喝。老夫这辈子,喝过上司的酒,喝过同僚的酒,就是没跟任何一位将军喝过。不知道两位将军,可否赏老夫这个薄面?!”
“前辈愿意留下了喝酒,李某求之不得!” 难得有个熟人坐在一起说说话,李彤立刻欣然答应。
既然是出来游玩儿,座舰上好酒好菜,自然提前预备得整整齐齐。一声命令下去,很快,热气腾腾的菜肴和美酒就端上了桌。宾主分头落座,一边追忆南京的风光,一边欣赏眼前海色,不知不觉间,就都已经熏熏然。
“老夫痴长你们两个几岁,今天就托一回大。” 周士运喝得口齿都不利索了,却依旧舍不得放下酒盏。一边示意随从给自己倒满,一边笑呵呵地向李彤和刘继业说道。“老夫当初进士及第,也比你们现在大不了多少。老夫也曾经想着,做一个张太岳那样帝王师,再不济,也能做个王阳明第二。却不料,干了一辈子,直到致仕,居然还是一个县令!”
“前辈怀才不遇,着实可惜!” 李彤听得心有戚戚,举起酒杯,向周士运发出邀请,“来,喝酒,一醉解千愁!”
“就怕是,酒入愁肠愁更愁!” 周士运彻底喝高了,丝毫不体谅此间主人的心情,连连摇头。“两位,且听老夫一言。老夫当年,也是觉得,天生我材必有用,没必要心急。只要哪天朝廷振作起来,自然有老夫出头之日。呵呵,老夫没想到,转眼之间,老夫就真的成了老夫!”
“多谢前辈点拨。” 能听出对方,是在借机劝自己振作,李彤笑着向周士运致意。“奈何四海升平,宝剑空利……“
”四海何曾升平过?” 周士运忽然收起笑容,以手拍案,“两位,老夫不知道你们为何如此,却知道你们不该如此。朝廷再操蛋,凭着张太岳积攒的家底儿,只好也能继续折腾个四五十年。可是,二位,朝廷有资格操蛋,你们却没有操蛋的本钱。朝庭操蛋之后还有机会重新振作,你们二位,等朝廷不再操蛋了,可就也像老夫一样,白发满头,对什么都有心无力!你们今天救了老夫的命,老夫得对得起你们救命之恩。听老夫一句话,莫让时势的悲哀,成了你们自己的悲哀。你们这辈子,真的没有多少岁月可供蹉跎!”
说罢,举起酒杯,将里边的酒水一饮而尽。然后栽倒在面前的矮几上,大醉酩酊。
第四卷 《小重山》 卷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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